厌食、贪食,吃为何成为大麻烦

厌食、贪食,吃为何成为大麻烦 

  拒绝食物的孩子们

  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我们见到了11岁的小雪和13岁的安雅。两个花季女孩瘦得好像失去了物理的质量,让我们的心一阵阵抽紧。

  小雪是由于过度节食,出现了低血糖及发育不良等身体状况,被父母送到医院的。医生让她躺在床上输液,小雪却执意要站着——她拒绝一切可以保存能量的方式。副主任医师李雪霓在会诊时,用儿童化的声调对她说:“你这个病,严重了,会死的。”小雪坚决地说:“我不怕死!”13岁的安雅,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只有25公斤,入院后,原本应该卧床休息,她却执意每天在跑步机上跑步。低血糖晕倒了,醒来后继续跑。

  1983年,美国歌手卡朋特因厌食症而死;2005年,15岁的湖南女孩曾依为了参加“超级女声”拒绝进食,导致身体各脏器衰竭;2007年米兰时装周期间,体重仅31公斤的法国女演员伊莎贝尔·卡罗,以裸照的形式向世人展示了厌食症的吞噬力量……

  “厌食症不再仅仅被看作是西方社会所特有的疾病。目前,厌食症存在于各个文化背景及社会阶层。厌食症不仅影响青春期少女及青年女性,青春期前的儿童也会受累。”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青少年厌食症研究专家马丽庄教授说。

  不单纯是体重和进食问题

  厌食症改变了这些女孩的生活轨迹。她们在醒着的任何时刻,都只有一个生命目的:瘦,再瘦……通常,进食障碍青春期发病,11~14岁是高峰期,而女性在90%以上。其中,尤以厌食症为最严重——相比过食症,它更危险,甚至会剥夺年轻女孩的生命!

  为何厌食症如此集中地发生在青春期少女身上呢?北大六院心理学专家丛中说,厌食症患者一个值得注意的人格特质是极端完美主义。“在达到一个目标之后,还要实现更高的目标。这样的人格特征在青春期之前,可能会表现为学习上争强好胜;到了青春期,女孩子开始关注自己的身材是不是苗条,于是,瘦就成为一个要达到的目标。这个目标确定,就可能采取极端的方式来实现。”

  关于进食障碍,心理学家们、社会学家们、医学界等都试图给出解释。精神分析对于厌食症的解释非常“精神分析”,马丽庄总结说,就是认为厌食症是由个人未曾解决的内心冲突或童年创伤经验引起的:摄取食物,象征着满足基本欲望;拒绝食物,则被看作是竭力压抑欲望,特别是贪欲和性欲——厌食的年轻女性对这些欲望极为反感,她们通过降低体重,逃避对于怀孕的恐惧,极力阻遏个人成长及成熟,甚至拒绝作为女性的性表达。但马丽庄又指出,“上述厌食症的象征意义,主要是专家们想象出来的,很难得到证实。”

  “厌食症不是单纯的进食和体重问题,而是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生命驾驭感的心理问题。”马丽庄教授认为,厌食症最大的含义和功能是“控制”。

拒绝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潜意识中表达了对母... 

  一种被普遍接受的解释是:青少年时期的任务是追求自主和探索自我的身份感,而厌食者却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无能感”,于是,“他/她相继控制自己的身体,体重下降的‘成功’给了他/她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进一步维持自我饥饿的症状循环。总体来说,厌食症患者在一定程度上不能驾驭青春期的发展任务。”马丽庄教授说。

  三种典型的家庭动力模式

  马丽庄教授更多地从家庭治疗的角度理解厌食症。“在家庭背景上理解厌食症,可以使自我饥饿现象去神秘化,从新的角度一目了然地呈现出个人身心病理与家庭功能失调的联系。”她在对中国香港厌食症青少年的治疗过程中发现,自我饥饿在家庭背景的4个共同主题包括:自我饥饿是为了获得爱与控制;厌食症女儿通过卷入父亲的婚姻冲突,与无力、无助的母亲联盟;对家庭忠诚,为了家庭利益牺牲自己;厌食症女儿充当无助、无力母亲的情绪支持。“在家庭治疗过程中,必须探索并处理这些家庭动力。”在采访中,我们遇到了3个厌食症女孩,她们各自呈现了不同的家庭动力模式。

  ■ 控制型家庭

  晓欧的妈妈对晓欧要求非常严格,在她严格的管控下,对自己不满成为晓欧常规的心理状态。突然有一天,失去方向的晓欧找到了“减肥”这个目标。她每天喝红茶姜片,几个月的时间就从100斤减到了80斤,还要接着减,后来出现了严重低钾和心率不齐,月经一来就是一个月,几次送到医院抢救。

  “进食障碍孩子的家庭中,亲子关系往往是非常羁绊的:过度约束,过度限制,过度保护。”心理学专家姬雪松说,“当所有的事情都由父母控制,孩子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自己的吃饭和自己的身体。厌食症的孩子会影响到乳房发育,出现闭经,会丧失掉女人的一些特征。厌食本身有一种象征性,就是拒绝从儿童或者青少年迈向成人,拒绝成长,拒绝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在潜意识中表达了对母亲的一种愤怒。”

  ■ 错爱型家庭

  小丽的妈妈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每当小丽想与妈妈说些什么,忙碌的妈妈总是用食物堵住小丽想要说话的嘴。“上了初中,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胖胖的模样非常丑。”小丽觉得这都是妈妈不停地让她吃东西的结果,于是,对食物有了一种本能的反感。她讨厌妈妈,更讨厌妈妈让她吃东西。于是她开始节食……

  “实际上,小丽在吃饭方面形成了与母亲的斗争。本来她想要的是心理上的关心,可是母亲给她的却是在吃饭上更多的关注,忽略了她想要的关爱,她就以不吃东西的方式引起母亲的注意,反抗母亲。”心理专家丛中说。

厌食症是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生命驾驭感的... 

  ■ 忽视型家庭

  姗姗的父亲是企业家,母亲则是全职太太。姗姗在家里排行老二,姐姐开朗外向,最小的弟弟备受父母宠爱。好强的姗姗觉得自己只有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在家里才可能有地位。上初二时,她发现了父亲的婚外情。她开始拒绝吃饭,终于饿到晕倒,父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带她到北京求医……

  姗姗的这种家庭结构让姗姗感觉到被忽视,所以,她获取父母关注的方式就是努力让自己表现优秀,而父亲的出轨无疑是姗姗父爱缺失的一个有利证据,她通过厌食,卷入了父母的婚姻危机,同时表达了对家庭的忠诚和对母亲的情感支持。

  必须进行心理治疗

  厌食症孩子生命能量虚弱,必须接受专业的治疗。“她的病毁了我们一家。”一位父亲流着眼泪说。为了孩子的治疗,他们花完了所有积蓄,现在可供变卖的只有房子了……

  但最大的困难并非经济上的,而是全家人对厌食症的认知,妨碍了孩子接受真正有效的治疗。李冰严重低钾,心率不齐,最严重的时候心跳每分钟只有40次,生命岌岌可危。住院虽然让李冰的身体暂时得到了恢复,可是没过多久,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医生建议妈妈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在李冰的妈妈看来,这就等于羞耻地承认孩子有精神病,妈妈代表自己和孩子拒绝了医生的建议。

  大多数厌食症患者最初都不会考虑来来精神科就诊。有些病人会在各大医院辗转很多年,有的家庭会为孩子治病花上十几万,甚至卖房卖地。家长下决心把孩子送到精神科就诊需要很长时间的挣扎。甚至妈妈决定了,一家人都会和妈妈打架,而孩子更是不会告诉父母她是故意不吃饭的。她宁可到消化科做无数次令人难以忍受的胃镜,宁可把胃切除了,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有心理问题的事实。

  “单纯的医学处理对于治疗厌食症没有出路。”马丽庄说:“帮助病人增加体重,只是治标,而非治本。厌食症是一种精神失调,因此,只有处理症状表面之下的心理问题,病人才有可能彻底康复。”这包括协助病人理解厌食症,促进病人培育自主性及自我责任感。李雪霓说,对于进食障碍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意识到这是心理问题,能够接受正规的治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但对进食障碍孩子进行心理治疗还不够,马丽庄教授认为必须将整个家庭引入。“一个孩子得了厌食症,往往整个家庭都被孩子的厌食症紧紧锁住,动弹不得。如果你不用家庭治疗的方法,你根本看不到厌食症的孩子怎么影响到家里所有人。”马丽庄说:“作为心理治疗的一部分,探索病人的个人经验、家庭关系、情感和困难,有助于病人将自己的整个生活与进食问题联系起来,并看到其自我饥饿背后的含义。对于儿童及青少年来说,加入家庭治疗应该成为常规疗法。”

  厌食与贪食殊途同归?

  同样是与“吃”做斗争,为什么有些人表现为厌食,有些人表现为贪食呢?

  李雪霓说,在接诊的大部分患者中,通常都是由厌食转化为贪食的。节食到了极致,绝望与沮丧会让她们控制不住地找一种方式寻求解脱,就有可能由厌食转为贪食,然后采取呕吐、导泻、利尿等手段再把吃进去的食物吐出来。从厌食到贪食,患者常常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无论厌食还是贪食,发生的机制都是类似的,就是控制。之所以表现方式不同,有可能与父母和孩子的互动模式有关。厌食症的孩子中,父母对孩子吃饭通常比较在意,经常让她们多吃饭,家长越是让她吃,她就越少吃,从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孩子的厌食行为;而贪食症孩子则可能缺少一个让她多吃饭的妈妈激化她,这时便摆脱了跟妈妈纠缠吃饭问题的关系,变成了一种自我调节的方式。”北大六院心理治疗师丛中说。

  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

  又称摄食障碍,医学上指妨碍患者生理、心理健康的异常进食习惯或对体重的病态控制倾向。目前被区分出来的进食障碍疾病包括:神经性厌食症、神经性贪食症、暴食症、异食癖、不典型进食障碍。(资料来源:维基百科)

  进食障碍治疗机构

  ■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进食障碍门诊

  ■ 深圳南山医院深港家庭治疗中心

   观点 “家庭是治疗进食障碍的丰富资源”

  马丽庄,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社会工作学系教授、香港社工注册局主席。拥有美国婚姻及家庭治疗协会认可治疗师及认可督导专业资格。7年来,一直致力于将家庭治疗引入治疗神经性厌食症的研究项目。

  已有研究证实,对于18岁以下、发病不足3年的病人,家庭治疗比个人心理治疗更有效,而家庭治疗邀请整个家庭参加的理由是“通过动员家庭资源来帮助病人”。

马丽庄,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心理月刊》:家庭治疗如何帮助进食障碍患者?

  马丽庄:家庭治疗的基本信念是,希望用家庭这个资源与患病的孩子一起驱走病魔。但是很多时候,父母对进食障碍没有认识也没有经验,很容易用错误的方法帮助孩子。比如,不停地强迫孩子吃东西,孩子便会形成逆反,结果铸成恶性循环。家庭治疗师首先要对进食障碍的家庭进行评估,主要是从两个方向进行:第一个方向是患病孩子的角度,看她的求助动机强还是不强;第二个方向是父母的角度,看父母有没有帮助孩子,假如他们在帮助孩子,这个方法对还是不对,孩子是否接受父母的帮助。

  哪些因素会影响到孩子的求助动机呢?

  我在香港和深圳接触到的进食障碍的孩子,改变动机都不是很高。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她们会有一种虚假的控制生命的感觉,当身体变得越来越瘦的时候,会有一种成功感,或者原本不是很关心自己的父母,在自己生了病之后开始特别关心自己。这几方面会让孩子感觉到,进食失调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心理上的好处。

  来治疗的家庭中父母的求助动机往往比孩子高一些。当我们和这些孩子打交道的时候,先想办法让她们看到进食障碍对她的影响很严重,然后慢慢地透过提问了解她们的主观经历,让她们看到进食障碍是怎样一点点在影响她们,比如学习方面、与朋友相处、和父母相处以及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身体健康以及心理健康。

  那么,接下来如何让父母介入到孩子的治疗中呢?

  看到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一般父母都会感觉到很无助或者说无能,虽然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但依然会感到很惊慌和焦虑。来到咨询室,他们就有机会通过治疗师的工作,明白孩子厌食以及贪食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治疗过程中,治疗师也会在加强孩子改变动机的基础上,让孩子明白她不能一个人单打独斗,需要邀请父母来帮助她们,这样就有机会打破孩子与父母权利斗争的恶性循环。

  这几年您一直致力于进食障碍的家庭治疗,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7年前,我看了很多国外关于家庭治疗和进食障碍的文献,当时我就想,这对于中国的孩子和家庭是不是有效?7年之后,我得到了答案,是非常有效的,我感到非常鼓舞。我也希望有孩子罹患厌食症的家庭,能够找有良好训练的家庭治疗师帮助,尽快走出困境。

 靳斯文,21岁,河南某大学学生 

  见证 “现在,到点吃饭对我是自然的事情”

  靳斯文 21岁,河南某大学学生

  我曾经挣扎在进食障碍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但是,合理的治疗,家人的支持鼓励,使我走出了痛苦的阴霾。2008年11月,我还参加了凤凰卫视的《鲁豫有约》现身说法。我不怕大家知道我得过这种病。现在中国青少年得这种病的越来越多了,我希望自己的痊愈可以给更多父母和同龄人信心。

  我生长在一个家教非常严格的家庭,也养成了我极为好强的个性,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极致,减肥也是这样。我是从初中三年级开始减肥的,节食加运动,只用一个假期我就从120斤减到80斤……此后,我陷入了厌食、治疗、贪食、减肥的恶性循环中。现在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变本加厉减肥的经历。我觉得节食太慢了,就吃减肥药。减肥药效果不佳,就把饭戒掉,饿了就吃减肥药,最多一次吃了一板。没想到,减肥药损害了神经,让我产生了幻觉,我甚至被一个声音操纵着去跳河了,幸亏被发现。我自己都意识到,这太危险了。于是我向父母摊牌,要求住院接受心理治疗,我父母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把我送到了北大六院住院治疗。

  那是一段让我一生难忘的日子。减肥药的毒素已经在我体内存留,我时常受到幻觉的支配。一次,幻觉告诉我:“你从楼上跳下去,跳下去就没事了!”当时我拼命地撞铁丝网。医生为了保护我,用绷带把我全身绑了起来。我痛不欲生,拼命喊:“我受不了啊!受不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父母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妈妈一直陪我40多天,爸爸只要有空就从鹤壁来北京,他不来的时候,我们每天都通电话。以前爸爸只有工作,但自从我接受治疗,对于他,我就变成了最重要的人。我的男友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他对我说:“你知道我最想要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希望你能陪我吃顿饭。”我听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当时我发誓:一定要好起来,以后每天跟他一起吃饭……

  终于,我带着健康与自信,重新回到大学校园。现在,到点吃饭对我是一个非常自然的事情。听听我怎么吃饭:每天早晨都喝牛奶、吃鸡蛋;我喜欢吃所有绿颜色的蔬菜,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我也每天都吃大米;我还是一个肉食主义者,特别喜欢吃海鲜;还有,我不吃零食,也不吃甜食,我既不会多吃,也不会少吃,而是吃得刚刚好,我的饮食原则就是健康和养生。

  前几天,我爸跟我说他看到一个电视节目里,一个女孩在上海做了开颅手术治疗进食障碍!我太震惊了,我很庆幸我是通过更自然的心理治疗治好的。我知道,我的进食障碍和我的完美主义是有很大关系的,我也已经认识到,虽然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很可爱,人缘好,我还有艺术天分……我不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世界上也没有完美的事物,无论做什么,只要尽力就好了。我父母也不再苛求我,他们开始接受我本来的样子了。能够正常地吃是幸福的,现在我干什么都有劲儿,也越来越有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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